【奇幻】长篇《太轩:孤云》第二回 鼍鸻同舟 即时看
云朔略微回首,余光瞥见一个身着素装袄裙的女子,便徐徐应道:“这位姑娘,恐怕你误会了,我不过是从左刃山上坠下,并非有意寻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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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子闻言道:“哦?那敢问足下为何为何会来这荒土?又为何上了左刃山?又是怎么从山上坠下的?”她一连数问,却见云朔并无回答之意,只是冷冷环视与他对峙的绯能甲兵,当下便令三名卫士放下兵刃,补充道:“足下勿怪,时逢乱世,我们又都是没有神力的常人,遇到你们自当详细询问,还请足下好好回答,以解我等疑惑,扫清误会。”
云朔阖目应道:“我上山寻暮妖未果,与人交兵,不慎引发山崩,仅此而已。”
女子走到云朔身前,恳切道:“能否劳烦你再说得详细一些?”
金钗近前,淡香扑来,云朔循迹望之,这才看清她的长相。
此女约莫十七八岁,较云朔略小,观之挺拔如兰,形有凤姿,一双晶目浅蕴碧色,缀在天工细琢的面庞上,直若晓月藏星,催人沉湎。值风徐来,抚垂瀑青丝,流之于素色袄裙,应此兰香半寸,晕开水墨三尺,尽揽煊人之庄秀,复携西国之异美。
云朔看她半晌,应道:“你气血瘀滞,熬夜太多。若每天再不睡足七个元时,最迟后天,必然发热病倒。”
女子不防他来此一句,惊诧间小愣无语,云朔又道:“我无心伤害此间流民,也不关心你等是何人,山崩虽是我造成,但我也止灾于此,已无必要再与你多言。请姑娘令他们散开,勿要考验我的耐心。”
女子闻言,面色平静如旧。她正要开口再言,却听西侧闷响连连,当即循声望去。只见那方烟尘滚滚,石开木断,似有一庞大物事正狂奔不止,向此疾冲而来。
云朔见状,沉吟道:“暮妖。”
女子听得,忙向三个兵士快语令道:“葛爷,让乡勇们先撤,你到后面把伽蓝围架起,保护百姓。素寻,阿南,向西更远处投射诱弹,把暮妖引开。”
三人动作极快,话音方落,便各司其职,依令行来。其中似是年长男子者,于流民之中架起事先折叠的器械,释出一面无形的绯能气盾,罩住慌慌人群。其余二人应为女子,她们亦熟练更换火铳工组,扣下扳机,向着来袭烟尘的后方射出两道耀目火球。
为首的美貌女子则轻挽衣袂,对着玉腕上的奇特灵格快速拨弄一番,唤出数个小巧悬浮的飞球,向着似是暮妖的来物迎风掠去。
小球饮气而变,倏忽间化作几只铁鸢,映在火球红芒之下,想来便是要在那暮妖被诱弹引开之时击其尻尾,迫其畏惧离开。这亦是军旅中人应对暮妖的惯用之法。
然至诱弹飞落,仍不见那暮妖转身,铁鸢撞中其正面,迸开花火无数,却无效用。
烟尘迫近,可见此怪四角如锋,状牛若虎,肌肤为坚石所盖,尽绘苍色斑纹,正是一类荒土常见的暮妖,唤作“覆岩雷”。
见前招无用,凶妖碾来,女子再拨灵格,欲行后招,却忽听惊雷动耳,音崩在侧。
云朔踏破声浪,转眼闪至那暮妖身前。但见他左掌一拦,元亨巨力势如坚垣,死死挡在暮妖额头,不论它如何挣扎,亦无法挪动身子向前半寸。
云朔立在原地,似是寸力未发,轻描淡写。待他掌中用劲,高如小丘的覆岩雷登时四脚朝天,翻倒在地。
趁此良机,云朔气驭竹条,自它颈下猛然刺入,继而动之如梭,以碎岩穿石之神力催发元亨,将此巨兽的胸腹完全剖开。
刹那间,暗红血浆喷薄而出,如腥臭赤雨,浑洒瓢泼,染得河畔再无他色。
巨兽哀嚎未抒,顷刻断气。云朔取出其尚且滚热的心脏,剥去筋肉,觅得一块幽蓝晶莹的结石,随即掌中发力,捏碎石壳,将其中涌动的能量纳入体内,点得金瞳发亮,直若火烛。
绯幕漫天,血雾未消,配着云朔狠辣之举,确是衬得他凶顽强横,厉如妖魔。大批流民见证这杀夺一幕,俱都呆怔不动,其中胆小者甚至瘫倒在地,涕泪横飞。
美貌女子秀目圆睁,与三名护卫兵士面面相觑,其等心中之惊,亦不言自明。
云朔深知自己从内到外,无不慑人,然多年遭逢冷眼忌惮,他早已学会怀懑不发,淡然处之。只见他气凝指尖,释出白色流火,吞燃这巨兽的尸身,而后背临火光,随便擦拭一下满是污血的面庞,又对女子道:“此火片刻自熄,有味无毒,勿过分靠近即可。”
说罢,他望着被沾满血渍的扎甲,长叹一声,迈步北行。
然他才走数步,便又被美貌女子的铃歌之声轻轻唤住:“侠士且慢,小女还有最后一个问题,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。”
云朔侧首回望,又听女子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们一行遇到一些变故,我等四人与扈从军在旻州境内走散,又意外救到了这些百姓,因为听说左刃山上有一处‘安北枢密府’的驻军之地,便想带着百姓来投靠他们,侠士从左刃山上下来,可有见到过上面的朝廷驻军?”
听闻这话,云朔联想起左刃山上的害人鬼城,心中疑虑骤起,反问道:“你要把这些人带上左刃山,交给别人?”
女子惑道:“交给别人?不是不是,我只是打算休憩和调整一番,并请他们派一些兵士护送,好让我们四人能带着百姓向北,去花云国的后方避难。侠士你是不是真的在山上看见朝廷的人了?”
云朔不明她所言真假,目的为何,便谎称道:“山上确有公廨,但已废弃,我在山上只遇到一个疯魔的聆天者,与她缠斗间毁了废墟,引发山崩。你若想现在上山,恐怕已不可能,一是旧栈道风化不存,二是山崩刚过,山石结构不稳,你带着流民,无异于寻死。”
此言一出,流民众声哗然。女子蹙眉道:“侠士说的可当真?”
云朔扭头道:“你可以带着他们去试试。”说罢便要迈步离开。
女子无暇多忖,念头飞转半刻,对云朔认真道:“那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吗?我想雇你保护我们北行。”话音方落,白色焰火吞尽妖尸,缓缓熄灭,衬得气氛骤然沉凝。
包括云朔在内,此间之人无不惊疑,不懂这美貌少女何故发癫,竟愿与妖魔攀条谈款。
惊疑之间,女子轻提裙裳,小步奔至云朔身前,与他相邻咫尺,仿佛毫不在意他满身的腥臭。只听她道:“你不会吃亏的,相信我。”
云朔正色道:“姑娘,在你们口中,我是金瞳妖。让我保护流民,便是让鼍龙保护鱼鹿,荒唐至极。”
女子摇头道:“鼍龙食肉,肉如何能逃?以你之能,若想害我们,我们早已尸骨无存,而你先阻落石,又除暮妖。不论初衷为何,你不但未害人,反倒在救人,这样的鼍龙,即便凶悍可怖,我也信得过。”
云朔不防她话中带理,又全无世间常人的畏惧歧视,不觉语塞出神。便在他恍惚之时,美貌女子已令手下三名兵士将全部流民召集至身前,以灵格扩音道:“诸位父老亲民,现下情势危急,昕阳侯的鹰犬紧逼在后,朝廷与我父爵也无法收到我的传信,我们若想活下去,便该事急从权,借助这位聆天者的神力。而他此番救下我等,也希望你们能暂且放下成见,相信于他,莫要因流言畏惧,放走这难得的一线生机。”
人群闻言沸沸,声浪不觉,直到一位深衣染渍,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人群,众人方才将目光聚于他处,渐止议论。这男子向着美貌女子行一个长揖,朗声道:“宣阳安则离,愿听县君之策,信此聆天者。”此话一出,凡流民中成年之人,皆随他行礼,再无反对之声。
云朔望在眼中,暗叹于此人对流民的影响,但想起吴世桐这等以权噬人的奸厉之官,他又觉盲从一人,绝非长久利群之事。
得到支持,美貌女子忙对这唤作“安则离”的书生还礼道:“小女敬谢熠之先生,如此明辨是非,不愧为一方名士。”
云朔见状,截道:“姑娘,我还并未答应你。”
女子转身面向云朔,应道:“侠士,我看你的这身古制札甲锈蚀损毁得很重,你若不嫌,我的卫兵可以帮你更换皮绳,修补一新。”
对此札甲的注意,云朔几未表露,而这女子仅凭方才的些许神色,便知以此为点,动心游说,足见其机敏聪慧。云朔暗佩之余,口上却道:“一路风霜,一甲焉值?”
女子又道:“其实不必一路,我听闻六十灵里外还有一处安北枢密府的军廨,只要侠士把我们护送到那里,我们得到物资和兵甲的协助,当可自行走完剩下的水路。而这路可说长,亦可说短,途中有大批百姓,必会引来暮妖,那侠士取出‘珩晶’的机会,定是要比你去找暮妖多出许多。如此,我们各需所需,岂不美哉?”(灵里:灵制长度单位,同一华里)
这女子见闻广博,思敏心锐,一番话语,陈说通透。云朔边听边忖道:此女当生于世家,知晓珩晶,或还合理。但刻意提到灵朝枢密府,必是笃定我在山上看到了什么,想钓我鱼。但无论此女目的为何,所言真假,有无参与残灵勾当,到头来,遭罪的都是这些流民。
一番思量,又望见流民中大批妇孺,羸弱惹怜,云朔蹙眉短叹,应道:“好,姑娘,我可以应承你,但有件事我须得提前说明。”
女子喜道:“侠士但说无妨。”
云朔道:“我与统辖大批聆天者的某个元雍有过节,先前有约,我当遵守他立的规矩。若非他人动手在先,我便不能诛杀常人。听你方才所言,你们正被一县侯遣兵追杀,但若他手下的兵卒只攻你们,不曾威胁于我,我便不能动手,否则便是违约,后果极重。”
女子闻言,却是不惊不慌,笑道:“哦,那好办,让他们都来打你就行。”
云朔不料她如此直接,呛得连咳两声,女子笑意不减,向他行个中揖道:“如此,我们便是同舟之人了。小女复姓公仪,公家之公,仪礼之仪,单名一个溦字,是意有小雨之溦。我三年前及笄,父亲为我取字未晴,侠士若不弃,便可以此唤我。”
云朔闻言并未回礼,而是蹙眉反问道:“令尊是芳烛郡公?”
公仪溦颔首称是,恳切道:“我知聆天者常受人鄙凌,尤不爱王侯官宦。但识人之要,在于其为,而不在其言,更不在其家,侠士大可察我所为,随时自定去留。”
云朔忖度片刻,敷衍回礼道:“好。我一流途野人,无甚名讳,唤我‘白狗’即可。”
他有意防范,并未透露名姓,假称的“白狗”之名倒是惹得众人发笑。公仪溦莞尔道:“世上焉有这般聪明的野人?”
不是厉害,不是强横,而是“聪明”。云朔听出其话有所指,不愿接茬道:“犬人一身腌臜,还请贵人尽速启程,待沿河觅得下个露营之处,我便可清洗一二,以免碍了祓光县君顾盼流波的玉眼。”
云朔直呼其封名位号,然公仪溦面无波澜,仍是含笑道:“无妨,有白侠士所在之处,便是荒土最安全的地方,我们今日便在此修整一晚,明日再启程。”
云朔蹙眉道:“县君,你莫要逗笑,此处山崩才过,并不安全。”
公仪溦佯作疑惑道:“哦?是吗?可白侠士才吸纳了一颗珩晶,纵有落石未尽,应该也难不倒你吧?”云朔微怒欲驳,却又被公仪溦截去话锋:“啊,你的甲,绑甲的皮绳都快要断了,赶紧卸下来,我请兵士和百姓帮你清洗修整。”
至刚惧柔,拳不敌绵。云朔再不言语,径直走向流民所居的数十个营帐所在。而他所过之处,流民无不让道退避,只有一些稚子出于好奇,偷偷瞥他。公仪溦见状,示意三名兵士中的一位跟上其步。此人身形魁梧,步履有力,只听他气稳如钟,扬声喊道:“哎,小子,我来带路,有个帐篷是专门洗沐的。”
云朔回身道:“有劳。但我有一个疑问,不知军台能否解答?”
这兵士取下盔戴面甲,现出一张纹壑纵横,须发花白的脸,摆手道:“老倌我叫葛洪,不是啥军台,有啥问题,洗澡时再问。”
二人同行至一处稍大的浴棚,方入其内,葛洪便自行按下机括,脱去绯能重甲,旋即又褪落袍服,自顾自持桶烧水,擦沐起来。
他见云朔不动,大声道:“今天我当值,男人就我一个没洗了,没别人陪你,赶紧的!”
云朔无奈长叹,小心翼翼解下札甲,去衣赤身,但却未立即入沐,而是望着濒临崩解的旧甲怔怔出神。葛洪见状喝道:“破甲和那染透血的衣服都放地上,自有人来收洗。放心,那种过时又没用的破玩意儿,没人惦记。”
云朔依言照做,而后拿取木桶,与葛洪并排而立,直接以冷水泼洗身躯。
葛洪笑道:“可以啊,小子,你们黄眼睛的果然身体好。”
云朔道:“白日灼心,烧得肤体苍白,你也能和我一样。”
葛洪大笑道:“不敢不敢,老倌我本就没几年能活了,可不遭那罪。”言至此处,葛洪给云朔递去洁身香包,又道:“说说吧,小子,你一个有神力的人,穿那破烂旧甲干什么?”
云朔接过香包,擦净血渍,淡然道:“敝帚自珍,不须他人来懂。”
葛洪道:“嚯,还挺有文化。看你小子年纪轻轻,怎么听着故事不少?”
云朔将水沿头顶倒下,阖目道:“没什么故事,无非图存作兽,枉具人形罢了。”
葛洪见他神情落寞,便轻叹一声,再不言语。一番冲洗后,云朔用备好的麻布擦干身体,问道:“葛老,我先前想问的是,流民逃难,多饥贫而无序,以致杀夺不断。可再看这营地,不光物资充沛,更管控得当,颇有秩序。若仅凭你们四个遭难之人,怕是做不到吧?”
葛洪如实道:“那都是安则离弄的,那滑头早年在玉明君麾下当过离旸别架,熟知旻阳二州的宣阳军务,轻轻松松就找到了以前囤藏的军粮耗材,所以大伙儿才那么服他。”
云朔稍经忖度,笑中带讽道:“后有追兵,前有妖匪,偏偏自己就是最肥的羊,无怪乎竟愿求助于我。你们祓光县君的算盘,打得当真精妙。”
葛洪听不出他的讽意,还大大咧咧道:“那可不,从还是小囡那会儿,咱县君就聪明得不得了。对了,你是咋知道她的封号的?”
云朔走至浴棚外侧,发现此处的木架上已多了一套布织的灰黑劲装,便只得随圆就方,边穿边应道:“曾有故友,听闻一女在二八之龄艳压‘神辕芳会’,便天天与我念叨,想要一亲这名动天下的少女芳泽,说的便是芳烛公之女,祓光县君,公仪溦。”
葛洪大笑啐道:“呸,癞蛤蟆想吃天鹅肉,你这朋友不自量力!”
云朔阖目半晌,苦笑道:“是啊,不自量力……”
葛洪沐毕,走来递给云朔一把指长的小刀,正色道:“小子,把你胡子刮刮,你这年纪,长出来的都是软毛,你得多刮,等到三十,再长出来就硬了,那才好看,就跟老倌我一样!”
听闻这话,云朔又复苦笑,而后接过小刀,沾水剃须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
葛洪也不管他没头没脑这一句,只盯着他刮尽胡茬,忽而扬声道:“哎哟!小子,真看不出来,你那拉渣软毛没了,能变得这么俊啊!”
云朔敷衍一笑,还回小刀,而后踏出浴棚,催动元亨,追觅札甲而去,而葛洪衣冠未整,只得在身后追赶,急道:“你小子走那么快干嘛,可别吓着乡亲父老!”
循着气息,云朔拐过几间小帐,于一处空地见得一老一少两个妇人。她们已将绑缚甲衣的旧绳解去,平铺大小甲片,此刻正以大盆中的冷水逐一擦拭去锈,手法熟练细致。
时下严冬刚过,暖春未归,暮色渐携寒意卷来。云朔见之不忍,又觉难承此情,忙道:“二位不必如此麻烦,这甲已残旧,我照常穿着便是。”
二人见他到来,反应各不相同。年轻者颇为惊讶,惧赧不言;年逾花甲者却是满面笑意,温和道:“小伙子,毋客气,我娭毑和阿媪都学过编札甲的手艺,我男人年轻时候甲坏了,也是我给编好的,虽然后来都穿那红石头做的新甲了(绯能甲),但我这手艺可没落下。”
云朔还欲再言,却被身后的葛洪赶上截道:“早就跟你说了,没人会要你的破甲,还有你那根破竹条,王阿妪和李三娘那手艺,保准给你整成新的一样。”
唤作“李三娘”的年轻妇人战战巍巍把竹条递给云朔,嗫嚅道:“这个洗好了。”说罢片刻不停,坐回小凳上继续擦拭甲片。
云朔收好竹条,望着二女为己劳作,心头只觉愧受,难吐半字,当下浅道一声“多谢”,又行一个揖礼,便自告退。
葛洪跟上他道:“怎么,小子?不好意思了?”
云朔淡然道:“她们愿意帮我,是因为能从行库里换一口粮吃,可对?”
葛洪颔首默认,指着营中各自忙碌的流民道:“这一批百姓当中,七成是旧灵军残部和宣阳兵的家眷后人,还有一些是县君路上收留的。在这狗屁世道里,他们没被饿死在荒土,也没有变成贼寇,已经是大大走运了。”
云朔阖目道:“那阿妪和年轻妇人,她们的男人可是都死了?”
葛洪如实道:“王阿妪的男人几十年前就死了,死在宣阳城,陪着年少的小宣旻一起,说是殉国,可南边的新朝廷压根没管过她的生计。她还有个儿子,二十年前死在炎北,因为他相信玉明君能重振山河,结果呢?英雄没了,只多了十几路军阀。李三娘就是被阳州豪绅抓去当宣阳残部的营妓,他男人当着她的面被活活打死,她又当着他男人的面被兵丁奸污,她能活着逃出来,还没被逼疯,已经算是死老天偶尔睁眼了。”
听完这话,尤其是“玉明君”三字,云朔思绪翻涌,眼前映出旧日的诸般光景,叹道:“浑浑天地,浊浊不公,这世道,真没谁的命能贵过蝼蚁。”
葛洪啐道:“别搁这装伤怀,你们这些金眼珠的,能看得起老百姓?”
云朔沉声道:“聆天者的命,并不比他们金贵,生死之别,也不过一滩春泥。”他说罢径直向前,走向聚落中心,又道:“葛老,我知道你们县君让你监视我,但我不喜欢有别人跟着。不过你放心,我不会离开此处,你要看,便在稍远处看。”
葛洪闻言,悻悻放慢步伐,躲在帐篷阴影处观察云朔。但见他行至聚落正中的一处小丘,掌中走龙飞鸢,隔空画出一个元亨气阵,倏尔风聚叶卷,闪出天珩微光。
待此间气消光黯,小丘上便多出了一个仰卧的裸身汉子,但见他双目缠纱,嘴角上扬,神情猥琐,一撮胸毛迎风飘荡,滑稽非常,却正是白日见过云朔的罗老三。
云朔愣在原地,未能发话,却听罗老三先道:“啊哟,小红哎,你赶紧的,你罗三哥哥我早忍不住了,一会儿还有事儿,咱得速战速决。”
如此亘古难见之奇行,霎时引得百余流民尽来围观。云朔本意是不避耳目,唤来罗老三补写舆图信息,但不想此獠正在买春,震得他颅内打鼓,咬牙道:“罗老三,现下夜色未兴,流连勾栏是不是为时过早?”
罗老三大惊呼喊,忙摘下覆目黑纱,如雷窜起。待他环视一周,看清此处人人哄笑之景,便是自尽也嫌太慢,对云朔喝道:“肏!你这金眼珠的死貔貅!你这儿没天黑,但我在东海,东海早天黑了!还说自己读书多呢!你不知道时差吗?不知道吗?还有,你这么问都不问就拉人过来的毛病,就不能改改吗?不能吗?很难吗?”
云朔自知理亏,当下只得故作镇定,蹙眉道:“行了,红据拿来,我送你回去。”
罗老三瞪他一眼,便从贴身的小亵裤内掏出一块绯色圆石,抛给云朔。后者惊骇接过,只觉先前的沐浴尽都白洗,嫌弃道:“你装东西,能不能装在一个人能想到的地方?”
罗老三啐道:“我装你娭毑,爱要不要!我告诉你,这是最后一次了,下次你就算跪下叫我阿祖,老子也不会再理你。”
云朔取下灵格,将绯石扣入其阴面,淡然道:“刚才便是最后一张‘珩道符’了。此番我若有幸生还,下次必亲至东海,向你赔罪。”
听得这话,罗老三神情顿缓,甚至带了些许惊忧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真确定了?真就这次?不再考虑考虑?”
云朔镇定道:“总也不过一死。行了,此地不宜多言,走吧。”他说罢便要再动元亨,却被女子的婉转之声轻轻扣住:“白侠士,不知有什么事情,是在这里不能说的?”
公仪溦信步踏花,望着云朔含笑而来,罗老三见她容颜,登时目直流涎,股内似有山挺,大笑道:“哎哟,死貔貅,她在叫你?你小子咋认识这么个漂亮姑娘的?不对,她叫你啥?你不是姓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云朔双掌合十,遣回“珩道符”的元亨之力,罗老三倏忽消隐,如大变活人般再无踪迹。
公仪溦神色微变,转瞬又重拾笑意道:“白侠士认识的人真不少,连星域雇甲会的堂事都受君节制,真惊煞小女了。但就是不知道,这罗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,你难道不姓白吗?”
云朔见她相比白日,面上化了淡妆,素装袄裙已换成了缀绣“天瑞鸻纹”的直襟褙子,内服织锦马面长裙,一副王公之女该有的派头,当下便稍加思忖,应道:“县君,你我之间行的是契约,而非管制,大可不必暗藏话锋。况且我叫他来,并无避人耳目之意,不过是给灵格上的舆图加点红据罢了。”
他说罢按下机括,投映出虚实难辨的幻影舆图,比之白日,其上不但标注了暮妖和灵魔时常出没之地,山川地形的勾勒亦更加明晰。正当众人惊讶之际,云朔撤回投影,对公仪溦道:“我知道这对你带着流民有莫大帮助,但我不是什么罗汉浮屠,也不知什么经学大义,你要想看,就得是另外的价钱。”公仪溦直接道:“什么价钱?但说无妨。”
云朔道:“不要再让人着跟着我,也不要再问东问西,只要你有本事让追兵都来打我,我一定负责把他们除抹干净,就这么个价钱。”
公仪溦自觉吃个暗瘪,却也只得悻悻答允。云朔见她应承,便把灵格丢给她道:“手上这东西我用不来,你自己看看,能不能把舆图传到你的灵格上。”他说罢便走,但忽又想起什么,淡然道:“公家常服确实醒目,但我建议你在里面穿一层绯能甲。保护流民是你高义,但如果冒着危险自当诱饵,还是多些保命手段为好。”
话毕,他兀自走向聚落边缘,在木围之下阖目盘坐,似在调息静憩,但在流民看来,倒更像参天悟道,神秘难测。故而他们小论片刻,便也纷纷散去,不敢再行打扰。
公仪溦握着他的灵格,美目侧盼,微有怔态。直到身旁的女侍发声,方才回神:“姊主,此人谋面窥心,绝不简单,常人见你着公服,多叹华美不群,偶而讽权刺贵。但一眼就看出姊主心思的,却是从未有过。即便他现在答应相助,也当对其提高戒心才是。”
公仪溦叹道:“素寻,你声音压得再低,他在那边也是能听到的。”这女侍唤作叶素寻,与另一侧的宋南同为公仪溦贴身女仆,更兼扈从之兵,是其竹马心腹,情谊深重。
听得这话,叶素寻忙以口掩唇,却又见公仪溦笑道:“与你相反,我倒觉得这位白姓的聆天者是个单纯良善之人。”
宋南驽钝率直,闻言直挠头道:“啊?一会儿窥心,一会儿单纯,到底是啥啊?”
公仪溦道:“我穿此服,除了甘作靶子,在追兵来时吸引注目之外,也不无彰显身份,令追兵投鼠忌器的可能,若是后者,那遭殃的岂不是百姓?他假定我为前者,便是相信我的人品,是把人往好处想。他看出我的心思不假,但总归是把一个毫不了解的陌客当作好人,这不是良善单纯,又是什么呢?”
云朔身在百尺之外,却听得分外清楚。他不知这美貌县君的话有几分是故意说给自己,有几分是发自肺腑,但她的话却如一颗钓饵,勾起云烟往事,浮在他难以平静的脑海中。
十一年前,太轩南半球,太阳漠土。
黄沙流卷,难覆绿洲,大父罗河横贯千里,绵延不绝,滋养此地生灵亿万,文明千载。年方总角的白发少年,端坐大河之畔,静心凝神,元亨气劲自其体内散发,流转游移,正在挪动一块不足方寸的小石。
但倏忽气散,力有不聚,小石未能浮起,少年却已满头大汗,懊恼捶地。
一旁,道袍仙骨的老者轻拈其须,淡然道:“朔儿,静心。心乱则道崩,危矣。”
这少年正是云朔。他闻得训告,叹道:“师父,我是不是再也不算一个正常人了?”
老者道:“不算,但也算。”
云朔惑道:“弟子不明白师父的意思。”
老者阖目道:“力贯山河,驰若风雷,当然不是常人所能为。但挣扎求生,寿尽当死,又与常人有何不同?是人与否,不看力之强弱,只看你自己的选择。”
云朔挠头道:“那我该如何选择,才能不被世人排挤?才能当一个好人?”
老者闻言,向着大河对岸轻轻一指,沉声道:“且看那边。”
云朔放眼望去,只见上百只沙国巨鼍正在河边觅食休憩,大片鱼虾尽入其口,途径河畔的沙国陵鹿也难逃其口,多被利齿咬毙。
云朔黯然道:“难道我是那可怕的巨鼍,想要不被歧视,便只能害人,只能吓人么?”
老者摇头道:“你且细看那些巨鼍的脊背。”
云朔依言而行,只见巨鼍们鳞甲叠生的背上,正有无数四色相杂的小禽停驻其间,这些禽鸟毫无惧怕模样,正在帮巨鼍清理水蝇寄虫,而巨鼍也无吞噬此鸟之意,只在沐阳酣睡,本来的凶厉之态,瞬乎消隐大半。
云朔正自惊奇,便听老者道:“这些鸟名为沙罗埃鸻,与这巨鼍乃是共生之伴,巨鼍虽凶残力强,却唯独不食此鸟,可称奇观。杀伐之举,皆为生存,而非凶为其本。聆天者与这巨鼍并无不同,若有鸻鸟在侧,亦可同舟共生。”
云朔闻言,似懂非懂,惑道:“可我又该怎么确定,哪些人是鸻鸟,哪些是鱼鹿呢?”
老者笑道:“没有鱼鹿,你要相信你所见之人皆为鸻鸟,此为修心之大道。道虽艰阻,却能令你成为真正的……”
“敌袭——”
画面疏忽变幻,染透赤色。模糊不清的视线中,一张花信女子的面庞写满忧虑,带出了急迫话语:“小云儿,小云儿,你快醒醒,他带着人攻来了,鸻村的人出卖了我们!”
“来不及了,我去把他引开。”
“这些铭绶,这些钧牌是我们活过的证明,是我们反抗过的证明,你一定要带好。”
“一定要代替我们,走到晴安阁破灭的那一天。”
“代替我们,活下去。”
“敌袭——”
聚落边缘,钟声乍响。树上探哨的流民竞相呼号,带来了惊人噩耗。云朔起身观察,见南面灯影丛丛,正有一队兵卒沿着山麓向此靠来。而此刻,葛洪等三名兵士已骑上绯能枭兽,引导妇孺有序后撤,其余二十来个壮年男子,三两个持铳佩弓,多数则以农具为兵刃,尽数列阵在绯能甲士的身旁,虽是望之简陋,却也彰显出几分勇武气魄,教人感佩。
徙来玉央一载,云朔从未见过这般虽慌不乱,组织有序的流民。便在他四下观察之际,公仪溦翻身骑上葛洪的枭兽,问道:“葛爷,来了多少人?”
葛洪道:“是轻装的雇甲小队,步铳手两个,盾格兵四个,枭骑两个,应该没了。”
云朔闻言蹙眉,指正道:“不对,步铳手有七个,五个藏在山麓暗处,用的老式重铳,还有三个影兵,穿的绯能黯甲,你们看不见。”
葛洪不信道:“哎?小子你咋知道的?你上过战场吗?就能分清兵科?”
公仪溦闻言,坚定道:“行了,葛老,我信他。若总数有十六人,那咱们便稍处劣势,当谨慎接兵。”
云朔道:“看服色甲制,他们应该是金陆会的雇甲,并非小鱼小虾,你们兵士仅三人,还带着一帮农夫和他们打。你管这叫‘稍处劣势’么,县君?”
公仪溦淡然一笑,神色从容道:“我们虽是羸弱鸻鸟,但我们也不怕巨大的鼍龙,并非奢望鼍龙慈悲,而是我们自有办法。”话至一半,便见十几个流民妇人推来了一门机巧繁复的小型机关火铳,架在木围之上。
雇甲逼近,开始以绯能步铳开火射击。此刻除去携带武装之人,流民们俱都隐蔽退走,故攻势虽至,却未能引发混乱。
公仪溦抬起机关火铳的握把,娴熟拨开各处机括,以目镜瞄向远方。几乎同时,葛洪与宋南骑驭枭兽,直奔对方两个枭骑而去。叶素寻则立在公仪溦身前,架起白日面对暮妖时所用的“伽蓝围”,以无形气盾提供防护。
枭兽疾驰,当先交锋。葛宋二人所骑之枭兽性能更优,冲荡之间,生生撞裂敌方枭兽的外侧板甲,卷出其内齿轮。趁此优势,二人各启手中长兵的绯能热刃,倏忽横斩,便是连甲带人,俱都削作两截。
失去枭骑掩护,后方两个步兵尚未有觉,便已被公仪溦手中的机关大铳点中眉心。只见那两颗脑袋一如熟瓜坠地,瞬乎崩散开来,血雾迷蒙。
云朔心头小惊,旋即望向这个温婉知礼的侯门女子,却见她神态自若,面无半点涟漪,只怕已非首次夺人性命。
一息之间,雇甲损殆四人,还在正面行进的盾格兵见状不妙,立时回身奔逃,又被葛洪与宋南的枭兽追上,挥刃枭首。
此刻,藏于暗处的步铳手再难忍耐,扣动机括。五发重铳弹丸一齐发出,奔着衣着醒目的公仪溦而来。
不同于绯能集束,实体弹丸对绯能气盾颇有奇效。一经碰撞,叶素寻便觉气盾被扯开了数道缺口,她正自心惊,耳畔已传来云朔的呼喝:“身后,影兵!”话至身动,叶素寻本能回刺,手中军刀当即刺穿了一个身着隐身黯甲的影兵,将其毙于当场。劲风又过,其他两个影兵不及思忖,挪步攻向出言提醒的云朔,而当他们察觉痛楚时,周身经络已被元亨震断。
纵有周身惊变,公仪溦也只得强聚心神,循着弹丸射来的方向回击。然五次击发之后,却仍有弹丸从不同方向袭来,且方位不定,令她难以捉摸。
叶素寻紧握“伽蓝围”之机括,蹙眉道:“姊主,维持气盾的绯能快没了,怎么办?”
寻不到来袭弹丸的方位,公仪溦心下焦虑,不知如何作答,却听云朔沉吟道:“那雇甲拆了铳座,在动。现在离位偏震,三分。”
公仪溦循着他的指示扣动机括,铳声长鸣之后,那方一声惊叫,再无动静。
挺过危机,众人长舒一气。手持弓铳和农具的民兵虽未发一矢,却也相拥庆贺,多半是庆幸自己又活过了一天。
云朔见状,向公仪溦道:“县君,你若不想这些只能当摆设的农夫送死,就赶紧拔营,趁夜走。这支雇甲不过是脱队争功的兵油子,上百人的兵甲一定就在不远处。”
公仪溦颔首称是,遂吩咐左右拔营北行。云朔转身欲走,被公仪溦叫住道:“白侠士,多谢你的相助。若不是你,我和素寻只怕性命难保。”
云朔摇头道:“不必,别缠着我问东问西就行,互知太多,对你我都没好处。”他说罢兀自转头,避过公仪溦顾盼流波的眼神,向北颔首缓行。
叶素寻低声道:“姊主,他说得对,他和咱们到底不是一路人,不必知道太多。”
公仪溦怔怔不答,眸中只盯着这年及弱冠的聆天者,心头稍有涟漪,如溪漫流。
云朔走了几步,忽见王阿妪正在小心收拾他的甲片,蓦地想起什么,向她道:“阿妪,我这还有一片鳞甲的甲片,能劳烦你帮我组到衣甲里么?”
王阿妪接过这片漆黑的鳞甲小块,端详道:“小伙子,这是鳞甲,大小形状跟札甲都不一样,要组进去,得找个垫片,然后我请铁匠老张给你焊上去,就能组了。”
云朔道:“刚好,原先胸甲处还有一块无刻字的甲片,就用那块吧。”
王阿妪颔首称是,旋即又道:“小伙子,我发现你这身旧甲,几乎每块甲片都刻了字,我认得一些,像是人名,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吗?”
云朔一时语塞。王阿妪见状笑道:“老人家多嘴了。我懂,这世道不太平,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念想,这鳞甲,我会帮你组进去的。”说罢便收起甲片,徐徐告退。
云朔合手称谢,又望着老者离去的佝偻背影,自语道:“是啊,放不下的念想。”
夜色未央,火光连绵,同舟北行之路,望似鼍鸻,亦难言其终。